“在我家附近建的公墓，不仅影响了正常村民生活，还公开对外出售，我们想知道，如此大面积的公墓到底有没有合法手续？”7月7日，河北省唐山市开平区双桥镇双桥村村民赵景刚（化名）在内的多位村民向新京报记者如是说。
据赵景刚介绍，从2019年5月开始至今，自家隔壁的地块上陆续施工建起了一座名为“万寿园”的公墓，占地面积数百亩之多，已用于个人经营并公开对外售卖，“一年多以来，我就上述问题多次向当地相关部门进行举报，但至今为止，仍然不见治理迹象。”
此事真相如何？“万寿园”公墓对外出售是否属实，其手续又是否齐全？连日来，新京报记者对此进行了多方采访调查。
目前的“万寿园”墓地现状。受访者供图
村民：非公墓建设用地上建起“万寿园”公墓，公开出售
据赵景刚介绍，自己所在村落位于唐山市区东北方向，距离清东陵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附近区域主要以山地和卧龙沟等河渠为主，被外界喻为“风水宝地”，近些年，吸引了多家企业前来投资开发公墓。
赵景刚提供的区位示意图，红圈内部分就是现在“万寿园”公墓占地位置。
“多年以来，我们这里的经营性公墓建设乱象丛生。其中，一所名叫‘万寿园’的公墓，从2019年5月份开工建设，现在刚刚建成。”赵景刚告诉记者，“新近建成的万寿园公墓，占用的数百亩山坡地属于一般建设用地，而非公墓建设用地。现在墓地与附近已经建成的村民住宅、采摘园等区域混杂在一起，我们担心，一旦公墓大批出售，未来这里会安葬巨大体量的骨灰，而且还会有不定期的下葬及祭奠等活动，如此一来，无论是从视觉还是心理方面，这个公墓都严重影响了我们附近村民正常的生活。”
据双桥村村民李辉（化名）提供的一份公墓营销材料介绍，唐山巍山万寿园（即“万寿园”公墓）由唐山市巍山集团打造，位于唐山市北郊陡河水库风景旅游区东岸，陵园（墓地）规模270多亩，坐拥25000个墓位。
赵景刚提供的“万寿园”公墓营销材料。
双桥村附近村民赵强（化名）向记者提供的现场视频显示，建成的墓地单个约1平方米，用浅灰色的石板砌成，上方还未封闭。“这些就是建成待售的单个墓地，公墓的经营者正在以每个2.8万元左右的价格公开对外售卖。据墓地工作人员介绍，已经卖出了好几个。”赵强说。
是否对外销售，公墓相关方说法不一
7月9日，新京报记者以墓地购买者身份拨通了上述营销材料上所留的销售电话，接电话的孔先生自称是“万寿园”公墓的负责人，他先是称，“单个墓位对外售卖的价格大概在4万-6万元左右，20年后会再加收一部分费用”，但其随后又表示，“虽然目前万寿园公墓主要是针对其他工程（花海项目）占地造成的墓地搬迁所用，但是以后也可能针对涉及花海项目之外的人群进行出售，建议留下电话，等政府允许对外出售了，再进行联系。”
那么，为何该营销材料上会印有墓地对外销售电话？该孔姓负责人表示，“这个材料确实是我们印的，但是印错了，主要是不该留‘销售’字样。”
情况果真如此吗？就在7月9日当天下午，新京报记者又与一位自称“万寿园”销售员的刘姓工作人员取得联系。他表示，“上述销售宣传材料确实是我们集团制作的，销售方面的话，如果是符合当地搬迁政策的下葬者，免费迁入万寿园墓地。同时，该墓地现在也对外销售，针对外地人来下葬的有两个价格，分别为18999元和28999元。”
该名刘姓工作人员还告诉记者，“这个地方原来是唐山市开平区巍山保温材料厂，后改建成了万寿园公墓，目前已经建成5000多个墓位，以后还能建成2.5万个公墓的规模。据我所知，现在除了花海搬迁政策的迁坟者之外，已经成功卖出了四、五个墓地，主要是墓地负责人的一些亲戚朋友购买的。”
“这个项目确实已经对外出售了，花海搬迁项目之外的人也可以买。”唐山当地一位正准备购买该墓地的消费者李翔（化名）称，7月4日，他曾以非花海搬迁项目人群身份与万寿园公墓宣传材料上所留销售电话进行联系，在他提供给新京报记者的这段通话录音中，万寿园公墓销售人员称，“万寿园公墓中根据不同的风水位置，墓地价格也不同，一般单个公墓价格为两三万元不等，到时候随便挑位置，但是购买之后不能开发票。”
项目负责人：公墓为工业用地，改建成花海项目备选墓地
对于“万寿园”公墓的由来，上述孔姓负责人进一步告诉新京报记者，“2017年，巍山保温材料厂周围进行着新一轮的环保治理，当时也正逢花海项目建设的时机，在经过与政府协调之后，该厂所在的这块土地被政府选为花海项目备选墓地。此后，2019年5月份，巍山保温材料厂负责人就在此处将其改建为万寿园公墓。目前地块性质为工业用地，大概270亩，其中一部分土地用途是绿化，不全是纯墓地。”
该墓地孔姓负责人向记者表示，“我们这个万寿园项目，所有建设费用都由巍山保温材料厂一方出资，每迁入一个符合花海搬迁政策的坟墓，政府方面补偿我方六千元。目前，整个万寿园墓地项目还没有一个正式完成下葬的墓地。”不过，当新京报记者提出能否查阅万寿园公墓具体的审批流程和补贴方案时，孔姓负责人一直未能向记者提供相应材料。
7月8日，新京报记者通过企查查系统查询，并未找到巍山集团存在迹象，但查到了唐山市开平区巍山保温材料厂，目前经营状态为存续状态。连日来，记者通过拨打电话和发送短信方式试图与企查查系统所留的该企业电话取得联系，但始终未获得回应。
7月10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再次与上述孔姓负责人取得联系，他告诉记者，巍山保温材料厂负责人为王雅静，其也是“万寿园”公墓的总负责人。但他表示，“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说，我再转达给王总（即王雅静）。”记者未能从该孔姓负责人处获得王雅静的联系方式，通过其他公开途径也未能查到，所以未能与王雅静直接取得联系。此后，记者又就李翔等人提供的音频材料多次联系这名孔姓负责人，但未获得回应。
公益性公墓or经营性公墓？市民政局：土地用途符合要求才能建公墓
那么，问题的关键来了，“万寿园”公墓究竟能不能对外公开销售，是否合法合规？
上述“万寿园”公墓孔姓负责人告诉新京报记者，“我们这个项目是在为花海项目涉及的中屈庄坟墓搬迁做准备，已经被区、乡政府选为花海项目搬迁备选墓地之一。”
赵景刚称，“我们曾多次向国家、省市、信访和民政部门反映此事，均未得到明确答复，仅有开平区民政局党组书记吴建志口头回复‘万寿园公墓为公益性公墓’，但现在种种迹象表明，该公墓应该属于经营性公墓，要不为何对外出售呢？”
关于公益性公墓的规定，新京报记者查询获悉，2013年1月，国务院发布实施的《殡葬管理条例(2012年修正本)》明确规定，农村为村民设置的公益性墓地，不得对村民以外的其他人员提供；未经批准，擅自兴建殡葬设施的，由民政部门会同建设、土地行政管理部门予以取缔，责令恢复原状，没收违法所得，可以并处1倍以上3倍以下的罚款。
而关于经营性公墓，河北省民政厅也曾于2008年9月发布关于印发《河北省建设经营性公墓行政许可程序（试行）》的通知（简称“通知”），其中明确指出，筹备建设公墓单位为省、市、县殡葬管理机构，其他单位和个人不得兴建和经营；选址用地需符合当地土地利用总体规划，未占用耕地、林地、风景名胜区、文物保护区等土地。
与此同时，在建设公墓许可流程方面，上述“通知”还进一步明确，由建设公墓单位向县级民政部门提出公墓建设申请，县级民政部门协调规划、发改委、土地等部门办理公墓建设立项书、公墓建设规划书、公墓建设征地手续，逐级上报省民政厅。
在建设公墓行政许可环节，该“通知”明确，建墓单位需满足的条件有：已获得省民政厅同意筹备建设公墓的行政许可决定书；有通过出让方式获取的以建设公墓为用途的土地使用证；有公墓建设规划书和公墓建设立项书。
而对比前述“万寿园”公墓孔姓负责人介绍的情况来看，确实有与此不符的地方，一是“万寿园”公墓的土地性质为工业用地，并非建设公墓的性质；二是“万寿园”公墓的建设主体为巍山保温厂，是否符合现有政策还未有定论。
对此，该孔姓负责人仅向记者强调：“我们的万寿园公墓项目是经过区、乡级政府同意的，手续方面有红头文件。”但其始终未能向记者提供出相关证明文件，也未正面回应上述不符合规定之处，以及该公墓究竟是公益性公墓还是经营性公墓的问题。
唐山市民政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负责人告诉记者，“除上述耕地、林地、风景名胜区、文物保护区等土地不能建设公墓之外，其他类型土地是可以按照相关程序批准转化后建设墓地，但无论什么性质的土地，经批准转化后的土地用途都要为建设公墓的性质方可建设公墓。”
此外，对于经营性公墓的建设主体，该负责人还表示，“ 2018年9月，河北省民政厅印发《关于加强和改进殡葬管理工作促进殡葬事业健康发展的实施意见》提出，对于能由政府与社会资本合作提供的非基本殡葬服务,鼓励社会资本以出资建设、参与改制、参与运营管理等多种形式有序参与，推动殡葬服务供给主体和供给方式多元化。但是否允许私人企业独资开发经营墓地，我们暂时不能解释。”
行政审批局：从未接到过“万寿园”公墓审批申请
据赵景刚提供的一段今年6月29日录制的音频材料显示，唐山市开平区民政局副局长孙胜国曾针对“万寿园”墓地项目表示，“唐山市政府有一个花海建设项目，涉及到搬迁坟墓，万寿园公墓是政府选定的供花海搬迁的备选墓地之一，不允许对外出售。而关于万寿园公墓的审批手续，我局未给其批过相关文件。2018年开始，我局就将审批职权移交审批局了。”
为进一步了解事情真相，7月9日，新京报记者拨通了开平区民政局副局长孙胜国电话，听到记者问及“万寿园”公墓一事后，孙胜国告诉记者“我正在开会”，随后挂断了电话。
按照前述录音中孙胜国称“关于万寿园公墓审批手续，2018年开始，我局就将审批职权移交审批局了”的线索，7月9日下午，新京报记者联系到了唐山市开平区行政审批局。该局一位负责人就此事回应记者时称：“我局于2018年5月份承接了关于公墓手续审批的职权，从承接相关职权至今并未接到过上述‘万寿山’公墓的报批申请，更没有做出过相关审批手续。”他还进一步表示：“目前，我们正处于将该类审批权下放到乡镇的阶段，但不管下放与否，我局对该类项目的审批程序工作始终负有指导和监督责任。”
7月10日下午，新京报记者又就此事联系了上述赵景刚所提到的开平区民政局党组书记吴建志，听了记者来意后，对方以“正在开会”为由挂断了电话。随后，记者又与该局殡葬服务管理中心取得联系，一名陈姓工作人员回复记者称，“我刚刚问过领导后确定，万寿园公墓只针对花海搬迁，不能对外出售，你没必要再问这个墓地是否有合法手续了。”
此后，新京报记者又多次通过电话、短信联系“万寿园”公墓所在的双桥镇政府、开平区民政局党组书记吴建志以及民政局办公室，但均未获得相关回应。
7月11日，开平区民政局副局长孙胜国就此事回复记者称没有更多信息可提供。随后，记者联系到了唐山市人民政府副市长张月仙，但未获得关于“万寿园”公墓项目的具体回应。唐山市人民政府官网显示，目前张月仙副市长主要负责民政、乡村振兴、扶贫开发等方面工作。
而关于万寿园公墓的处理情况，上述唐山市民政局不愿透露姓名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对于万寿园公墓问题，我们已经于今年4、5月份向属地开平区民政局下发了督办函，以此督办开平区民政局调查此事。同时，我们也将此情况向河北省民政厅作了汇报。”
赵景刚说，“目前，真正涉及到花海项目迁坟的人们，并没有多少户把先人的坟墓迁至万寿园公墓，大家倒是看到了不少万寿园公墓对外售卖的广告，希望此事最终能有个明确说法。”截至记者发稿时，并未收到开平区相关部门及机构的进一步回应，新京报将继续追踪报道。
新京报记者 张建
编辑 杨娟娟 校对 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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